在北一女和师大的少年时爱诗,曾泛读罗曼罗兰、莫泊桑、 契可夫、福楼拜、卡缪、吉本、房龙、杜翁、托翁,也读司马迁、刘勰、金圣叹、曹雪芹、叶嘉莹、洛夫、郑愁予、周梦蝶、叶珊(杨牧)、翱翱(张错)、聂华苓、白先勇、王文兴、陈若曦、欧阳子。当然还捧读余光中之诗文!余先生早年的《天国的夜市》《莲的联想》我甚至还有手抄本,尤其喜欢他的散文《幽默的境界》《听听那冷雨》和翻译的《梵谷传》等。 欣赏一个作家,重要的是用心读他满腹经纶,文贯中西的作品。后来,他多篇诗文被选入三地的教科书,作品被译为英、韩、日、德、法文等对语文教育人文思考影响深远。
我的哀乐中年多艰辛,经过30年多年哈佛大学的历练,随着时间的流逝,益发体会:少年爱做的事﹐哪一样﹐不是梦的延长﹖于是总有些意犹未尽。
2008年 11月回台北剑潭,参与世界华文大会,乘便应邀到几校演讲,应允24日去高雄中山大学演讲,主要为见南台诸友,最大的引力还是余先生。他曾首任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时任院长黄心雅,和在哈佛开过会的张锦忠教授主持,悉心安排了一段不短的时间让我与诗人欢叙。
在他办公室畅忆2004年9月27-28日,初次于北京长城八达岭“全球百国华文作家长城手拉手团结、和平、友谊大会“首遇﹐并参加符兆祥先生举办的长城放飞和平鸽并植林之盛举﹐似远实近的余先生,就同我和熟知多年的郑愁予先生在和平酒会欢叙相逢。
他听我脉络分明地梳理他的美国留学讲学,难掩愉悦讶然。我还说到他1958~59年去爱我华大学随李铸晋教授研读硕士与我后来申请到该校奖学金的渊源…1964年应国务院邀请,他为“亚洲教授计划”客座伊利诺伊州枫城Peoria的布德里Bradley 大学及中密西根大学,宾州盖提斯堡学院,纽约州等巡回教学。1969第三次赴美,是美国教育部之聘,任科罗拉多州教育厅外国课程顾问和寺钟女子学院客座教授。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了两年。
他谈那次赴美:发现与杨牧还多一项同好:摇滚乐。看到异国披发朗吟的诗人,一挥手,一投足,一启唇之间,欣然而聆者数以万计,乃感到自己的现代诗太冷,太窄,太迂缓。正当美国社会和平运动勃兴,他受201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鲍勃·迪伦(Bob Dylan)和琼·拜雅(Joan Baez)及一些民谣诗人有所感触,写了《民歌手》、仿迪伦诗句写《江湖上》……抒发于1974年的诗集。
我留神的是 1974年,他的《乡愁四韵》分别被杨弦、罗大佑谱成民歌,于胡德夫演唱会发表。更有李泰祥,将《海棠纹身》和《民歌》两诗谱曲等。翌年,杨弦续谱《白玉苦瓜》内多首诗歌,1975初夏,在现代民谣创作演唱会发表,他已任教香港中文大学,特返来登台朗诵诗作。听众对乡土渴望的迷思,与既亲又疏的现代音乐打混,引起热烈共鸣回响。启蒙民歌运动。“以诗入歌”的创作,并引发学院派的音乐家论战。
杨弦,本名杨国祥,是外子担任台大合唱团团长时的男高音之一,低一届台大农化系学生。将其诗铺衍成类似异乡的诗乐,启动为《我们的歌》 引领先声。
余先生爱旅行和开车,还幽默提他书中信手拈来,涉笔成趣之事:在美漫长而无红灯的四线高速公路,曾以70哩的时速疾驶,越过九个州,想突破重重的秋色。他笑说:我现在还天天开车,我闻之甚喜,禀告他与我们哈佛的赵元任老一样,学到老开到老。
他谢我到中山演讲,非常鼓励地说绝对是应该听的讲座。他送了我《记忆像铁轨一样长》《藕神》《凭一张地图》他的新作。亲自勾勒签赠,墨宝点画势尽,力透纸背,让我喜出望外。并为我珍藏几十年他的作品《左手的缪思》《掌上雨》《消遥游》《五陵少年》《望乡的牧神》《敲打乐》《白玉苦瓜》《在冷战的年代》《焚鹤人》…签书。
在西子湾西望神州,我也论起脍炙人口,于1972年1月21写就的《乡愁》其实他离乡,是与父母跨海来台……他回说:“乡愁是人同此心、举世皆然的深厚情感……我离开大陆,已经21岁,汉魂唐魄入我已深,华山夏水。长在梦里。”日后更远赴美,乡思尤甚。他的诗上千,乡愁之作大约十占其一,但他所向往往的实是唐诗中洋溢着“菊香与兰香”的故乡。
细品他编《蓝星诗页》的1960前后(他也编过《现代文学》),为准备一期女诗人专号,安排良久,仍缺一首,他便以“聂敏”的笔名,虚拟了《第三季》这诗,在蓉子和敻虹之间,秘密地公开出来。聂敏者,匿名也。曾引得周梦蝶几位有非非之想。他在〈乡愁〉等诗,书写旧事他在重庆悦来青年会中学,写信给朱家祠堂母亲倾谈…也有与母亲分隔的语境虚构。
《乡愁》本指的淡淡的哀愁,但看到朗诵,常是激动,甚至凄厉,有样版戏的风味,令他很难为情。夏志清教授论及他时,曾说“创新最有成绩的要算余光中”。散文在余先生充满刚柔之美的文字的熏染下,渐孕育成恢弘的气度。千禧2000年,他与我皆入选《世界(纪)华人学者散文大系》。
中山大学别后,他就由助理代通电邮,剑潭和2011冬,香港世界华文旅游文学国际大会等,都曾再度同会欣逢亲睦相叙畅谈近况,乐而不疲谈论诗画音乐或共同师友夏志清伉俪等等。
他也独到地跟我谈起书,「腹有诗书气自华」,架上的书,永远多于腹中的书;读完的藏书,恐怕不到十分之三。尽管如此,书确是可以「玩」的。玩书的毛病始终没有痊愈。玩书则是玩书的外表:七色鲜明设计潇洒的封面一见倾心,是重大的原因。企鹅丛书的典雅,现代丛书的端庄,袖珍丛书的活泼,人人丛书的古拙,花园城丛书的豪华,瑞士史基拉艺术丛书的堂皇富丽,尽善尽美……这些都是使蠹鱼们神游书斋的乐事。如梵谷的书集、康明思的诗集,就需要久玩才能玩熟。
约翰生曾说,既然我们不能读完一切应读的书,我们何不任性而读?他说他的读书便是如此:大学时代,出于攀龙附凤,进香朝圣的心情,曾经遵循文学史的指点,自勉自励地读完八百多页的《汤姆·琼斯》,七百页左右的《虚荣市》,甚至咬牙切齿,边读边骂地咽下了「自我主义者」。自从毕业后,这种啃劲愈来愈差了。
「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麤记可以休。」 刘邦会用读书人,汉生楚败,这也是一个原因。苏轼这两句诗倒也不尽是戏言,因为一个人把书读认真了,就忍不住要说真话,而说真话常有严重的后果。这一点,坐牢贬官的苏轼当然深有体会。
读书其实只是交友的延长。吸收间接的经验。生活至上论者说读书是逃避现实,其实读书是扩大现实,扩大我们的精神世界。 因不只生活在一种空间。英国文豪约翰生说:「写作的唯一目的,是帮助读者更能享受或忍受人生。」倒过来说,读书的目的也在加强对人生的享受,如果你得意;或是对人生的忍受,你如果失意。
据说《天路历程》的作者班扬,生平只熟读:《圣经》。米尔顿是基督教的大诗人,当然也熟读《圣经》,不过更博览群书。结果,班扬的成就也不比米尔顿逊色。真能再三玩味善读智慧之书者,离真理总不会太远。
这种智慧之书,叔本华说:「只要是重要的书,就应该立刻再读一遍。」考验书是否不朽,最可靠的试金石当然是时间。一切创作之中,最耐读的恐怕是诗了。
就余先生而言,「峨眉山月半轮秋」和「歧王宅里寻常见」,读了几十年,几百遍了,却并未读厌;所以《二十二史剳记》的赵翼说「至今已觉不新鲜」,说错了。其次,散文、小说、戏剧、甚至各种知性文章等等,只要是杰作,自然也都耐读。
卷帙浩繁,读来废寝忘食的依赖厚重情节多武侠小说,往往不能引人看第二遍,最不耐读。
朱光潜的试金法:拿到新书,往往先翻一两页,发现文字不好,就不读下去了。他要买书时,也是如此。因为一个人必须想得清楚,才能写得清楚;反之,文字夹杂不清的人,思想一定也混乱。
偶尔有一些书,文字虽然不够清楚,内容却有其分量,未可一概抹杀。有分量的哲学家,却不一定成为清晰动人的作家。作家如果表达上不为读者着想,那就有一点「目无读者」。
在《逍遥游》《鬼雨》一类的作品里,记得他说:当真想在中国文字的风炉中,炼出一颗丹来。他尝试把文字压缩 搥扁 拉长 磨利,拆开又拼拢,折来且迭去,为试验速度、密度和弹性。理想的要让文字,在变化各殊的句法中,交响成一个大乐队,笔应该一挥百应,如交响乐的指挥杖。
“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的余先生和我都同意中外文坛很少认真批评散文…,散文包容广,易写难工,不能昧于现实,需具诗才,小说家的本领, 真何止一把刷子。晚年他写诗臻入化境:咏物诗,环保诗,能把全球化的现象,国际和个人问题入诗,或带进节气…提醒冰姑,雪姨不忘神农的期待,具民族感性。他勤于写诗到晚年,他在中年,就说:诗人过了45岁,居然还出诗集,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例举华兹华斯等西方诗人为例…但文友晚近厦门提问:都说诗歌是属于年轻人,您现在是怎样进行诗歌创作?有着皎白银发机巧又悠阔的他,顿成怒目!
早就洞彻生死,他诗文中常牵触死亡,在1963年冬,唯一的儿子诞生,仅3天早夭,死亡随着生之喜悦接踵而来,使他猝然体会生命之单薄而瞬息…一眨眼“死就在妳的肘边”,30岁那年,母亲在台去世,35岁子殇又得暂瞒爱妻,令他尽历凄凉的岁月。
感伤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雨在海上落着。雨在这里的草坡上落着。雨在对岸的观音山落着。雨的手很小,风的手帕更小,我腋下的小棺材更小更小。小的是棺材里的手。握得那么紧,但什么也没有握住,除了三个雨夜和雨天。潮天湿地。宇宙和我仅隔层雨衣。雨落 在草坡上。雨落在那边的海里”。北台湾的潮天湿地,深化了他儿子凄凄切切丧礼的高渺,转而宣讲莎翁和覆王文兴先生的邮笺阐发:超脱一己的椎心之恸,而为沉甸哀悼千古的死亡。当时看似颇为完满齐全的我,移情顿成忧郁文青,撼动非常!
不忍心再问他是否想过这是表亲近戚结合之故?常思不知究竟他如何向咪咪师母忍痛明说?在那阶段,他常诗与文一题二奏,除折射散文《鬼雨》的诗《黑云母》- 献给未见亡儿的妻…。将私情浪漫化,他写情诗诚真意切,又多过百首,最多给妻子他一生恋着的江南表妹范我存夫人。
人心千头万绪,有人明哲保身选取噤声不语,或栖栖皇皇…他发表乡土文学论战等的执念衅端不赘,也同于各别人生的自由抉择…在文学创作,他总卓荦不群!
他是自我淬砺的诗人,影响广被仍要提升自己,同时还要身外分身,比昨天的我更加高明客观,要能看透…他指在文学上的经验越丰富,功力越高而能脱胎换骨。
在厦大2014秋举行的海外华文女作协大会和母校厦大第四度的召唤﹐纵使在师母右腿跌伤了髋骨,住院开刀才两个月﹐正是需要人照顾时刻﹐依然排除万难光临,作主题演讲。得再相会,10月24日起头尾餐会都幸能同坐,他对我叹道:本来我存夫人,会陪他从高雄直飞,但女儿幼珊正照料,女婿手续又未成 …唉!
依然生气勃勃以自嘲嘲人的冷诙谐,在盛况空前的听众前,逗人倾倒欢笑,着实具有耀目的辉煌,2017冬竟然骤去,真难叫人相信,就此天人永隔。
(原刊《名作欣賞》2018第2期及《聽我胸中的烈火:余光中教授紀念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