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兩三年,乃至幾個月,發生的幾件事令我對素來持有的身份認同和文學觀產生了新的體悟。

我在台灣成長的年代,社會流行一種口號﹕「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當時台灣的經濟發展遠遠落後美國,非但學子們以前往美國深造並留下定居為志,社會人士也憧憬能有機會去美國觀光或移民。

由於整個社會充滿對美國的嚮往之情,台灣的報刊雜誌樂於刊登旅美華人作家的作品,描寫美利堅的風俗國情,也探索寄寓海外的文化衝突和家國之思。旅美華人作家不愁在台沒有發表園地,諸如張系國、劉大任、雲菁以及旅歐的趙淑俠等等。最具代表性的首推於梨華。她寫了很多以大陸和台灣成長經驗為素材的小說,但沒有一部比《又見棕櫚,又見棕櫚》更受矚目,這本勾勒留學生徘徊於留美和返國抉擇間的小說為她贏得了「留學生文學鼻祖」的定位。尹雪曼的《海外夢迴錄》也被視為留學生文學的經典之一。

爾後,我也成為留美華人。轉眼間,我在美國度過的歲月比在台灣還要長。白天,我在電腦公司捲著舌頭和美國同事講英語,然而業餘的社交圈內,交往的全是第一代華人移民。我們吃中國菜,講華語,看中文報紙和媒體網站,對於家鄉的時局變化,比對美國的新聞還要熱衷。

感情上,我始終將自己定位為從台灣出來的中國人。這種認知持續了40年,直到2016年。這一年,美國的共和黨和民主黨分別舉行總統提名人初選,一個和政壇素無淵源的房地產大亨唐納・川普,以驚世駭俗的言行橫空出世,震撼全美。此後一直到今天,我發現不僅是我,周遭的華人也都展現了對美國政治的高度關注,立場的兩極化全然不輸於美國的其他族裔。支持者為他熱烈助選,反對者參與各種示威。我的台灣舊日小、中、大學群組內,組員原本各持藍綠立場,時起爭辯;最近兩三年,居住美國的組員們或擁川、或反川,爭論不休,對美國政情的投入讓群組內的台灣老同學們目瞪口呆﹕「沒想到你們旅美華人對美國政治如此狂熱!」我方才恍悟,居住美國多年,我們和台灣親友對時事的關懷層面,早已不盡相同。我們留心美國的社會狀況實早於2016年,因為它和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只是川普的高度爭議性,華人內心的投入才浮顯出來。

2018年8月,《瘋狂亞洲富豪》在美造成轟動,叫好又叫座,感動各族裔。旅美華人尤其津津樂道這部25年來全由亞裔擔綱演出的電影,視為亞裔突破好萊塢的一個里程碑。令我驚訝的是,它雖然也在台灣賣座,卻絲毫沒有掀起任何熱潮;在大陸則賣座其慘。同一時期,大陸、台灣、香港更熱門的話題環繞著《延禧攻略》發燒。台灣朋友們說﹕「我們從不缺全由華人演出的電影,怎會對《瘋狂亞洲富豪》興奮呢?」

這現象如當頭棒喝!我一向認為文學具有超越時代、文化、地域、族群的普世性,《瘋狂亞洲富豪》讓我驚覺到文學作品在誕生的當代時空,其實具有區域性。除了歷史、科幻小說,作家擷取的創作素材,大多出於自身體驗,不自覺受到周邊環境的影響;而讀者在閱讀時,也偏向於選擇和自己經驗能產生共鳴和呼應的作品。

這可以解釋當前台灣的報刊雜誌上曾經普見的留美作家書寫,已被本土作家的作品取代的現象,因為隨著時代進展,台灣讀者不再對美國生活感到好奇和憧憬,轉而關注置身的社會,對貼近他們生活的本土作品更感興趣。留學生文學、移民文學,在台幾無市場。

留美華文作者難免為此區域性感到沮喪,不像於梨華等前輩作家,今天海外作家發表作品的園地大多局限於海外媒體。然則,我們是否要投台灣讀者所好,而放棄書寫真正能打動自己的海外題材?

其實大可不必。不妨將眼光放遠,文學的區域性自古即存在,但僅限於當代的時空;從遠程來看,區域文學的藩籬在後代讀者眼中反而湮沒不明。他們如同飛翔在高空中的鳥兒,俯看著大地上由前人留下的東一處西一處的文學經典,了無滯礙地觀賞到各自的美麗風韻,不管它是《伊里亞德》中苦戰異域十年的希臘戰士心聲,還是詩經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征人血淚。

台灣文學與華文文學,有合有分,時親時疏,但終將匯為一江浩蕩,注入文學汪洋。

 (本文為作者11/4/2018 在雙年會圓桌論壇 [台灣文學與華文文學的展望]中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