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江湖》是王鼎鈞四部傳記中的最後一部,2009年出版。這部傳記是寫作者自1949年到達台灣基隆港口開始,至1978年離開台灣來到美國為止。涵蓋了在台灣長達三十年的生活經歷,恰恰反映了台灣文化界三十年來的演變及社會縮影:它包括了報界、雜誌界、廣播界、電視以及許多主管文化政策的機構等。他在台灣的文學生涯始自基隆碼頭,用討來的空白公文紙,寫短稿,寄往《中央日報》副刊,三天後見報。在台灣的文學生涯自此開始,止於三十年後登上飛往美國客機。

       1950年代初期,各報副刊渴求佳作,作者一篇篇的小品被錄用刊登。在《掃蕩報》登出的一篇方塊文章中,有編輯邀約他去報社一談的小啟。是機遇,也是純熟清新的寫作技巧,令他獲得了第一份編輯助理工作。作者的敏捷文思及寫作功力,以及環繞小市民的疾苦主題,讓他的專欄漸漸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許多報刊紛紛向作者約稿。王鼎鈞的各類小方塊文章得以同時在許多不同報刊刊登。這令人不禁記起了民國初年風靡一時的張恨水。當時只有二十多歲的王鼎鈞,白天工作,晚上睡辦公桌,更抓緊時間讀書,報社資料室和圖書館都是他閱讀和寫作的好去處。不久考入文協小說創作研究組,得以受益於當時國民黨主導文藝政策的幕後推手如張道藩、陳西瀅等大師級人物。礙於情面,梁實秋也曾來講授莎士比亞,讓他擴展了閱讀領域,提升了創作技巧。

       王鼎鈞那時在台灣已暫時獲得一份得以安身立命的工作,但那仍是一個人心惶惶的年代。整個大陸被丟失,二百萬軍民跟隨政府倉惶間來到這陌生的海島,一切是那樣的動盪不安。二二八的陰影還瀰漫在海島的大氣之中。對岸隆隆炮聲在人們心中未曾忘卻。風雨飄搖之中的台灣,不僅人心動盪恐慌,統治階層更是寢食難安。於是一個非常病態的社會現狀產生了。主政者在「寧錯殺一百,決不放走一人」的心理狀態下,製造了連串冤案,錯殺了許多社會精英。才氣橫溢的文化人,有理想抱負的教育人才往往首當其衝。這些被逮捕甚至被槍殺的「人犯」中,有的是家鄉人極崇敬的中學校長,如「煙台聯中流亡學生澎湖冤案」張敏之校長及老師學生七人被槍殺,牽連一百多人。有的是文化界受尊敬的報人或夥伴,如中廣節目導播崔小萍被捕,資深報人李荊蓀被判無期徒刑等等。白色恐怖充斥在竟日生活的空氣裡,心靈整日承受著難以背負的重擔。寫作的空間濃縮在有限的主題裡,唯恐觸犯了空氣中無形的禁忌。即使如此,依然擺脫不了有心人的嚴密監視和沉重疑心病。風吹草動都足以構成莫須有的罪證。

       從字裡行間,讀者可以覺察到王鼎鈞在那樣的文化氣氛中,是一顆小小螺絲釘,是一個時時擔心被拖出待宰的替罪羔羊。終於在一篇題名《孔子克難記》的短文裡,保安人員找到了他的問題。什麼動機?是要破壞國軍推行的克難運動嗎?還有另一篇短文,是根據《詩經》中一句「魴魚赤尾」而構想的一個情節,是說魚發怒時尾巴會變紅,即使溫馴如魚也有發怒的時候,作者結尾借人物口吻說「你不可欺人太甚」。保安便指著作者王鼎鈞的鼻子說「你們這套把戲我明白,魚代表老百姓,紅色代表共產黨,你分明鼓吹農民運動!」如此這般的捕風捉影,令文化人難以安眠。就是在這樣的白色恐怖歲月中,王鼎鈞承受著種種騷擾,辦公桌抽屜鎖被撬開,逛街時被跟蹤,偶爾被莫名其妙的約談。特務啊特務,總那樣若即若離,令人感到壓抑。王鼎鈞用去不少篇幅表達了特務當年對他生活的干擾,「特務的顯性騷擾」,「特務的隱性困擾」,「與特務共舞」。反映了當年台灣社會特務密佈的病態現象。

       在台灣生活了三十年,王鼎鈞這部《文學江湖》把在台灣的曲折生活經驗,委婉圓潤地呈現在讀者面前。偏安海島後,當權者疑慮重重,統治措施偏激。一字偏差即可獲罪。例如「總統視事」恐誤聽為「總統逝世」,立即改為「總統複出」,凡此種種,遍布文宣報章,當時人們的恐懼心情可見一般。作為中國廣播公司以及電視臺編審組長,要為每個播出節目的文字負責。對於這樣的狀態,王鼎鈞漸漸練就「因恐懼而不知恐懼,因擔憂而不覺擔憂」,他繼續著他的寫作生涯,功夫了得!

       細讀《文學江湖》,可以體會作者用筆細膩含蓄卻尖銳,雖對人對事有評論,筆觸卻溫婉厚道,雖遭遇不平委屈,卻娓娓道來,處處移位為他人著想。如此的寬宏胸襟,在文學作品中實不多見。王鼎鈞是基督徒,也涉獵佛家經典,犀利的筆觸常帶有溫情,文字中充滿得饒人時且饒人的寬恕精神,可能與他深厚的宗教修養也有著密切關聯。

       王鼎鈞的創作生涯長達六十多年。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他的《人生三書》三本勵志小品在台灣總發行量超過六十萬冊,其中《碎琉璃》一連十年高居暢銷書排行榜。他的作品在台灣年青讀者群中掀起很大反響。他十四歲寫詩,十九歲「評紅豆村人的詩」,在陝西《安康日報》發表。從此開始了對文學創作的不歸之路。除散文外,他的文學創作生命豐富,寫作天地寬廣,題材形式多元,詩、劇本、雜文、影評、小說全是他的涉獵範圍。其中以散文最具特色。到目前,出版的書籍已四十一部。目前最受讀者關注的是近年來出版的四部回憶錄。《昨天的雲》、《怒目少年》、《關山奪路》及《文學江湖》。

       王鼎鈞出生在山東蘭陵,少年時代家鄉一度被日軍佔領統治,十七歲離家,後跟隨學校流亡。抗戰勝利第二年,國共之間戰雲密佈,徵招憲兵軍官來校,一席美麗的謊言說得大家熱血沸騰,毅然報名。從此捲入國共內戰。駐防東北瀋陽期間,目睹被遣散軍官傷兵違法亂紀,作為維持軍紀的憲兵卻無能為力。駐紮秦皇島時,曾近距離瞭解長春圍城,深知三十萬軍民被餓死的慘劇。後在天津成為共軍俘虜,半個月後被釋放。穿著破解放軍軍服步行三百多公里,到青島歸隊,乘船到達上海。陰差陽錯就在上海易幟前兩天,夜色朦朧中搭上運軍火的船隻到達台灣。開始了在台灣的豐富人生。這樣的人生不可謂不夠崎嶇坎坷,這樣的閱歷不可謂不夠豐富傳奇。

       如果今日王鼎鈞還生活在台灣,為了種種顧忌,相信他沒法坦然寫出這樣的回憶錄。如今遠居海外紐約,隔著千山萬水,許多往事,許多人物,許多捆綁身心的枷鎖,可以一一擺脫,潛心寫作,不受時空的羈絆,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真實記錄。作為本書的讀者,不僅享受了散文大家的美好文字,回顧了一個熟悉卻也陌生的時代,更跟著作者見證了一段白色恐怖籠罩下,特務環繞的荒唐歲月。「俱往矣!」王鼎鈞在字裡行間常有如此的感歎。跟著物轉星移,台灣一度經濟起飛,錢淹腳目,成為亞洲四小龍之一。那時,王鼎鈞已下定決心要尋找一片清淨之地,為文學的理想而靜靜地沉思,而慢慢地寫作。出國三十年來,王鼎鈞拿出了令人震撼的傲人成果。

       王鼎鈞由一個鄉村少年,而為流亡學生,而成為國共內戰一名憲兵,奔往台灣,最終成為文壇重量級大師,他的著作充滿哲理與智慧。作為同時代人,我們感到幸運而驕傲,這是世世代代讀者們的福氣。到目前為止,研究先生的專著至今將近二十部。有關王鼎鈞的學術會議,無論大陸或台灣也越來越多。相信將來會更多。于右任老說得好:「不信青春喚不回,不容青史盡成灰」。而且,只要是金子,無論在那兒都會發光。

(孟絲。於新澤西。西溫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