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發三十年前舊篇,以紀念故人。願她愉悅安心西行,在另一個世界安下新家,完全扔開人間俗世的瑣碎煩憂,得享永遠的平安喜樂、歡快如意。

用笑靨揮灑人生

趙淑敏

是寒冬入骨的季節,望著窗外一片片飄飛的雪,心裡又降低了幾度,愛逛的人不在乎蹚雪的不便,那不愛上街的喜歡窩在家裡影響不到什麼,但心理上覺得溶雪已匯成泥塘,騎樓簷邊的滴答,讓心情也就跟路上行人一樣,黯淡起來。這時接到了玲瑤的來信,她說她又要出新書了。這可是個好消息。

        這是真正的好消息!任何文友出書都是值得慶賀的事,所以我大聲地跟身邊唯一的家人報佳音:「嘿!吳玲瑤又出新書了要我寫序!」因為他也曾和玲瑤笑在一起過,一種分享的快樂油然而生。當書市低迷,除了算命、股票、發財學、鬼故事、社會傳奇、內幕新聞、說前世論今生、政治人物吹牛的讀物暢行,文藝作家的心血之作已近乎書肆毒藥之際,玲瑤的作品能擠上新書的書架,確然令人為她高興。

        從台灣到大陸;從大陸到美國,都聽見人在慨嘆:「文學已死」,是學院學者與許多自由作家共同的傷心話。他們心中的「文學」,乃是曲高和寡的詩、邃奧嚴肅的小說和精修絕雅的散文。而現代人活在多媒體重重包圍,社會上的事物包括出版品,都趨向於輕薄短小粗糙化,遭四面八方的壓力踐踩,和各種各樣快節奏擠迫情況下,不願再承受沉與重,於是廟堂文學僅能在小眾中孤芳自賞。人、人間世、社會金字塔塔尖以下層層的芸芸眾生,實際上需要的是一些更接近生活的作品來撫慰他們勞累的心靈。其實撇開了傳統,按習以西方文學理論為圭臬的人士的看法,文學仍有familiar essay這一文類。

        仔細思索,文學是先有作品再有理論成型的,而作品之鑄成,於作者思維、知識、訓練而外,還要要加上觀察和體驗;如果不是自己的經驗,便要汲取借用他人經驗,因此有人說,作品是從生活出發的。此言不虛,一個人即使空靈到不食人間煙火,也有超然物外的思考與心境,但仍需要過人間的日子。那麼身邊瑣事誰說就不該寫?!祇是需要有一種由小觀大的胸懷,從一粒沙塵淬鍊出精髓的境界。玲瑤就是走這條路來淑世的,不過她不唱搖籃曲和夢幻曲,她用笑靨跟趣筆把平淡的日常瑣事活潑地描繪出來,讓讀者從中去觸摸到問題或得到精神的熨慰。

        吾友廖輝英曾形容吳玲瑤是「從溫室中探頭的玫瑰」。確實如此,除了幼年記憶中的金門炮火,她不曾經歷過什麼人間疾苦,她求學順利、婚姻美滿、經濟生活豐足富裕,尤其夫婿志同道合又不會和她的興趣爭寵;兩人唱隨於寫作之途,也魚水相幫。所要傷的腦筋,無非是為孩子在好大學裡怎擇選一所更好的就讀。所以她的筆觸點染不出愁悶、憂苦、哀傷、沮喪。就似這冊集專欄「如是我說」文章而成的《家庭幽默大師》,縱然不像以前那些作品製造了「每三分鐘一小笑,每五分鐘一大笑」的笑果,於娓述絮析的時候仍常令人莞爾。玲瑤絕對稱得上多產作家,從一九八六年九月第一本書《女人難為》到這册《家庭幽默大師》,已經是第十四種,似乎都是出自於吳玲瑤氏獨有的幽默筆調,讀來趣語連連,談的都不是什麼大事,但體味起來也有雋永的人生哲理。比如在《誰說女人不幽默》一書中,有一篇「另有所解」剖析人的行為和心理十分精闢。她說在她母親的時代,女人通常不表示意見,和男朋友出去共餐時節會說要吃「隨便」,「而這隨便其實是隨便不得」;媽媽用「我們做孩子的時候,哪有……」就是要消減孩子利益的開場白;爸爸說「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這樣的開始是要吹牛的起點,把人性的小弱點透視得清清楚楚。

        還有一篇「自尋煩惱」,開場白便說:「自己處罰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不斷地讓自己煩惱。」這簡直是為我說的。也許有人會說我誇讚得過分,但通篇讀過,我真想說在這篇短文裡,品出很多真理。

        再有「兩性交談」這篇,她分析女人和男人的差異,「女人往往傾向把自己的私事拿出來與人分享;男人許多是一概不提,很多男人在婚姻生活中是『不聽』太太說什麼,他全沒聽進去」,正是那樣,好些男人只有說的癖好,沒有聽的習慣,從不重視對方表示的感受,每每在另一方已忍無可忍,才來大驚失色,事已無可挽回。由這種種的例子,玲瑤儘管只有快樂仙子的生活背景,並不妨礙她透析人世百態的能力。

        作品多產,除代表了精力充沛、善於經營,更說明作者的才思敏捷,廣為大眾所接受欣賞,吳玲瑤的幽默小品從散文美學來說,不屬狹隘的「美文」,但套句大陸學者論文常愛用的詞句來說,則皆有啟發性,這是吳文重要的特點。

        記不得誰說過一句警語「人若回回坐上位,便步步近祠堂」。創作道上亦然,筆耕者的生機無限,而賦予寫序任務的那員,常常是比較接近祠堂的一位。易言之,也就是作序的活兒應屬於年高德劭之輩。趙某雖在年輕朋友面前已可自誇為「賣年糕」者,卻非德劭,而又一次,受命為朋友的新書作序,也並未做老之已至的解釋,應當是吳玲瑤對相重相契的朋友的一項惕勵,提醒我該勤握筆鋤認真耕作,不可再為自己的懈怠找尋藉口,否則就該為進祠堂做準備了。確然,一個把寫作當做生命鵠的的人,不寫還有什麼價值!?

兩張照片其一是1993夏張鳳主持於梨華、吳玲瑤、趙淑敏(黃衣)、朱小燕在哈佛燕京圖書館同台演講的照片,另一張是演講前夕當地台灣外交單位作東邀請會宴之團體照(正中紅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