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那年寒假,我讀了於梨華的《又見棕櫚,又見棕櫚》。依稀記得窗外是典型的台北冬日景象,灰色雲層密布天空,風中帶著蕭瑟的濕寒,恰似小說中牟天磊徘徊於留美與返台間,不知何去何從的低迷心境。奇怪的是,十五歲的我卻因此對留學美國產生了嚮往之心,覺得傷感異鄉也是一種悲劇美學,從此一直喜歡於梨華的小說到大學畢業。
二十三歲來到美國,懵懵懂懂一路走過,自發性的落地生根,鄉愁確實有,但沒有牟天磊的徬徨和鬱鬱寡歡。逐漸地,我接觸到一些在台灣看不到的「匪區文人」禁書,愛上老舍和沈從文的文字。也重讀少年時就看過的張愛玲小說,有了深層的體會,成為另一位張迷。
但於梨華,畢竟還是在我生命某階段起過重大影響的作家,也是我們那一代人在台灣的共同文學記憶,她的小說是教科書之外的重要「精神零食」。在美國我聽過她三場演講,會場中滿是仰慕她的讀者。她極度的坦率不做作,面對台下一眾陌生人毫不避諱地提起很多個人私事,那種推心置腹的信任和真誠,是名人中少有的,令我甚為震驚。
前兩場演講都是天南地北漫談性質,第三場演講則是回首一甲子的寫作甘苦經驗。朋友協助她將資料做成PowerPoint幻燈片,穿插許多珍貴舊照,可能是她所有演講中唯一仰賴科技輔助的一場,讓演講非常有系統地走完流程。老作家侃侃而談中帶著濃厚的回顧情懷,更令聽者動容。那是2015年4月24日,於梨華已經年逾八五,耄耋之齡拂塵憶往,感慨自然深闊蒼沉。
主辦單位華府北一女校友會囑我撰寫演講報導,完稿後經過她過目才刊登於報,報導節錄於下:
「回顧走過的漫漫長路,於梨華指出三件事對她人生起到關鍵性的影響。第一件是小時候與哥哥同染瘧疾,母親花錢給哥哥買藥,僅叫她多喝水。文弱愛讀書的九歲哥哥仍不治,母親傷痛之下,竟哭道為何死的不是八歲的她?於梨華聽聞母言後甚感驚惑,立志改掉嗜玩不愛唸書的野性,讓母親日後以她為榮。
第二件改變她人生走向的是就讀台大外文系時,俞大綵教授對她有偏見,強迫她轉系,剝奪她想讀英國文學的心願。在歷史系,她也因此受到岐視。
1953年出國到洛杉磯加大唸英國文學,又被美國教授質疑其英文程度不足,而改讀新聞系。有一次看到戲劇系的佈告欄貼出米高梅電影公司的徵文啟事,居然異想天開寫了一篇英文小說”The Sorrow at the End of the Yangtze River”(揚子江頭幾多愁)應徵。沒想到居然獲得首獎,讓大學、研究所以來一再受挫的自尊獲得補償,對自己的寫作與英文能力也恢復了信心。
於梨華來美後一直在學界發展,她的小說頗多描述她熟悉的留學生掙扎和教授間傾軋的故事。但她特別強調,出版的26本書並非都屬『留學生文學』,婚姻衝突、女性處境、親人對少女的不倫性騷擾、老年人的困境,都是她筆下探討的議題。於梨華認為華人作家想打入主流,不應該專寫纏足、吸鴉片這些美國人愛看的『中國小說』,而應在作品中教育美國人什麼是真正的中國文化。她推崇湯亭亭是華裔美人的作家典範,因為她的《女戰士》顛覆了美國人對華人的偏見。
《夢回青河》是成名作,《又見棕櫚,又見棕櫚》被視為留學生文學的代表作;然而於梨華最滿意的小說卻是《傅家的兒女們》,它勾畫了六個性格、命運迥然不同的角色,對作家是很過癮的挑戰。
86歲高齡的於梨華迄今仍保持運動的良好習慣,顯得容光煥發,神采奕奕。每天也必坐在書桌前三小時,筆耕不輟。目前在整理18本舊作,準備再版。她風趣直爽,與滿堂聽眾互動熱烈。聽眾來自兩岸,其中不少台灣聽眾特來親炙他們學生時代就仰慕的名作家風采。
於梨華捐了160本書給北一女校友會義賣,做為北一女校友會繼續對華人社區提供演講等公益活動的經費。」
那年感恩節,文友章瑛來華府探親,問我可否安排與昔日灣區讀書會的老友於梨華見面,於是我在家中準備了一場火鍋餐會。於梨華豪爽健談沒架子,席間多位友人同屬早期台大校友,舊雨新知共憶椰林華年,相談甚歡,加上她宣布當天是其生日,氣氛更加溫馨熱鬧。
就是那天,於梨華贈送我新版的《又見棕櫚,又見棕櫚》。距離初讀已近五十年了,重閱之下對於該書被視為「留學生文學代表作」另有別於少時的不同看法。牟天磊富有文學稟賦,返國可以發揮擅長的母語,在文學領域施展抱負,居於美國則難以英語打入主流文學界,有志難伸;然而父母和女友的虛榮心,又逼他留在美國,於是在返國與留下之間產生矛盾。全書其實寫的是於梨華本人的心路掙扎,不能全面反映當時來美國學理學工學商的多數留學生,甚至爾後紛至沓來的新移民;即使《又》書中,也多的是學成後心甘情願留下來追逐所謂「美國夢」的留學生。
五十年後,昔日「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的浪潮,已在台灣冷卻,年輕人不再以留美做為未來生涯規劃的首選。這何嘗不是社會進展的一個表徵?無論選擇移民還是留在國內,都應該著眼於自身的條件,在哪裡更能安身立命,而非追潮逐流,或顧慮父母女友的想法。去與留之間,皆是無所怨悔的自我抉擇。
於梨華自己,不也選擇了在美終老嗎?雖然居於美國,她一直沒有放棄中文寫作,在美國大學教書的經歷和對社會現象的關懷,令其觸角廣泛,得以跳出留學生圈子,探討婚姻、女權、親人性侵、職場鬥爭等不同議題,作品的時空跨越大陸、台灣、美國,在中國近代文學史上寫出一席之地。可見「天生我材必我用」,美好的玉質在任何環境下都能璀璨生華,又何必拘泥於一土一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