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先走了!你我發病大概是差不多的時候,只不過我們被「砍」的部位不一樣。當時想,既然老天不眷顧我,我自己便無須著意憐惜自己,何須計較美醜,乾脆交給醫生隨便修理,把我兩度又削又烤成了「不是東西」的殘軀。今天我還撐著呢!撐著其實已無意義,又加上心疾眼病讓我活得由半個廢人變做真正的廢料。常想:何不讓我早些息勞歸去?可是對自己無法撒謊,表面上開朗豁闊,內心卻還有許多未解的牽牽然,似乎還眷戀著應無甚可依戀的風塵俗世。到底為了什麼。為了什麼這麼想不開呀?!

收到麗東傳給我你歸去的訃告,我的心忽然寧靜了。原來那種心裡的亂糟糟是將不知所終的恐慌。你的詩句裡「為了走進生命的深處 / 為了撒下些許希望的種子 在未來的花園」,而讓我們把愛放在心裡,相約在未來的花園。這樣說,我心定了。「未來」將是可期待的新天地,依然可以佈撒希望的種子,而不是孤獨可怖的黑洞。

其實我應比你年長應有十歲,可是,我怎麼覺得我們彷彿是同一代人!細細思忖,應當是我在開始衝刺全力寫作的頭七八年,貢獻的都是為人作嫁的文篇,「特約撰稿人」名姓不得公開,當我倦於趕工交稿,重歸為自己創作之時,你已在台灣文壇飛起。我,一名散兵遊勇已浪費了太多時光的笨鳥,才試著振翅翱翔。雖然我被邀約寫小說闢專欄的機會更多,我終也衝進散文的自由天空,最初常愛在副刊版面上故作瀟灑豪歌有類「大江東去」的調子,後來則偏愛低吟「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柔麗婉約。試驗尋覓確實是一種快樂。

在文字遊戲的盤旋中,當時我們並沒很親近,但有一份相知與相重,每逢在那鬧嚷嚷的文會中兩人相值,拊掌細語而笑,倒很像相契已久的老友。夠了,這就夠了!君子之交彼此珍重,享受同時自由地飛翔在一個時空裡就夠了。我們真很幸運,曾享受過台灣平面媒體的發達盛世,報刊都打開大門等我們來的好時光。

我是留守的女兒,晚你許多年,才申請早退依親美國,但一達此地,發現在精神面立刻一貧如洗,就像離了水域的魚兒,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不是。所以在最初的幾年,我寧作「候鳥」,我寧願每年幾來幾去,回到屬我的群體中,去接近有感的人氣取暖。很不容易哦,慢慢地才讓人發現在紐約的一個角落,原來還有一個元氣未喪的邊緣人。我並不灰心,安慰自己,品嘗人群中的孤寂,也是一種人生況味。需多呼吸到暖空氣,冷心慢慢就會暖過來吧。

就是去年,我翻閱一本舊書,發現夾了一張用作書籤的卡片,打開一看,老天!原來是妳擔任會長時邀我入「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的來鴻!我立刻心神浮沸,想要儘速向你述說我的心情,感謝再加上點什麼。沒有,我只把卡片珍重密藏起來。想起來我們共同的好友瑞瑤談到你的病,流露出的隱含的憂慮,還是不打擾的好。可是現在想到我應即時道謝的,我卻失了機會。不過這份情我早已長記在心,真要謝謝你注意到那個離群的「孤雁」內心的寥落,這是一份難得的關懷。對我的俗世生活發生不了大影響,但這份關心,足夠暖心了。此刻我不再懊惱,真的不必,我們不是在未來的花園可以再見嗎,那時,我將親自再向你說說我的感謝。